
我这一生,大概是从名字开始就有些不太听话的。
火生于午,午又见火,命里是烧不尽的炭、劈不坏的柴。别人说我命硬,其实我只是命太热,热到不愿沉默,热到看见镜子里那个“不是我”的人,会忍不住伸手去擦一擦,仿佛那张脸能被擦出另一层皮来。
我不是突然想做女人的,是一直就不愿做一个“别人安排的儿子”。
我出生那年,是个阳光特别盛的午后,父亲给我起名叫彧鋆——文彧如玉,鋆是藏玉之色,是他们心目中那种温文尔雅又气度深厚的男孩名字。但身份证不认这两个字。派出所敲了章,一代证打不出彧鋆,电脑认不了,就换成了皓琨。白皓如霜,琨玉成石,也不难听,只是每次看到这两个字,我都觉得那不是我,是被调过色的版本。彧鋆,那个藏在黑框户口本里的我,像个偷偷写在角落的注释,没人再念它,但它始终在那里。
我也曾试着去配得上这个名字的样子。试着低声说话、挺直脊背、打篮球时做出锋利的动作、跟着父亲学习男人之间该怎么握手。但镜子从来不说谎。有些晚上我会把头发用毛巾围成一圈,在昏黄的灯光下想象自己如果是个女孩,会不会世界看起来更柔和些?不是为了吸引谁,也不是为了反叛什么,我只是想,看见我自己。
有时我在想,如果命运的手不那么急着把人推向所谓“本该”的路,我会不会在很久以前就可以安安静静地活成现在的模样?但人生从来没有那么宽容,它总让人先走一段绕路,才肯给你看那条小径。走得远了,回头再看那些路标,才知道每一个“走错”的方向,其实都在朝我靠近。
一、
手术术只是形式上的结束,生活远没有那么干净利落地被划出一条新线来。真正的断裂,是从我父亲转身的那一刻开始的。他曾是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,我小时候跌一跤,是他第一个跑过来抱起我。他的肩膀是我记忆中最可靠的东西。他教我用电脑,陪我做作业,甚至在我青春期最混乱的那几年,也会在夜里轻轻敲我房门,只问一句:“睡了吗?”那时候我觉得,只要他还站在我这边,我就还有勇气做回自己。
可我低估了命运的惯性,也高估了他在家庭里的决断。他开始是震惊,然后是沉默,再后来,是完全的疏离。他不再接我电话,也不再回我消息。母亲从一开始就坚决反对,她说我“背叛了家”,说我让他们“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”。而我始终搞不清,他的沉默,是他自己的选择,还是因为那些亲戚和同事的眼光把他困住了。一个曾经那么坚定的父亲,也许只是怕丢脸,也许心里仍有疼惜,只是不知道如何承受。
我不是没有挣扎过,我曾经试图用我所有能想到的方式,让他们知道,我没疯、没走歪路、没做错。我只是终于,活成了我自己。可现实就是这么拧巴,懂事的时候你要听话,反抗的时候你要承担,哪怕你不是为了逆反,只是为了生存。
现在,那辆父亲当年最爱的沃尔沃还停在广州。他以前说,那车稳,像他;安全,像他希望给我的生活。我曾经也以为,总有一天,我会开着它回老家,让他们看看,离开家的人也可以活得光亮。但现在我只怕,再也没机会见到他了。
我不是不怨他。但比起怨,我更想念他。想念他的手、他的声音、他不笑的时候眼角那一道浅浅的纹。他是我小时候最温柔的存在。我是在广州长大的,高中读的是老城区的学校,放学晚,他那时候也总是加班,总是在傍晚天刚擦黑的时候,开着刚买的沃尔沃来接我。那车银灰色的,车头宽厚,灯光柔柔地打在学校的围墙上。他从来不说“带你去喝杯茶”这种文艺的句子,只是把车停在楼下,打开双闪,坐在驾驶座安安静静等我。我每次从教室冲下来,他总是放下手机,笑着说一句,“走吧,回家。”
车里通常在放粤语歌,他最爱罗文,我也被他带得听熟了几首。有时我在副驾跟着哼,有时不说话,只看窗外那些快节奏的霓虹。他不爱多言,但在那些穿过广州老街的归途上,我总觉得,他是那个一直在我身边,不问缘由地支持我的人。
我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。这种怕,像阴影,踩着你一寸一寸往前走,但你又不能回头,只能忍着往前走。
二、
我和舅舅家的几个孩子,倒是一直亲近。那是另一个小小的世界,虽然也混乱,但透露着小城市城中村的几分安逸。舅舅有点散漫,家里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装修公司,生意时好时坏。他的家,是那种混着霉味、洗衣粉和饭菜香的老宅,走进去会听见厨房叮当作响,楼上有人吵架,楼下电视开得震天响。可就是这样一个家,给了我比自己家更接近“人间烟火”的温度。
表哥比我大两岁,是我曾经很信任的人。我们虽然没住在一起,但在多伦多的同一条街上生活着,他在中段,我在东边。那种距离刚刚好,既不是每天都碰面,又足够亲近。有时候我觉得,成年人的亲密也许就该这样,不黏腻,不远离。
他曾说会陪我去蒙特利尔做手术。我那时全身发冷,整个人像是在暗夜里漂浮,只想抓住一个熟悉的锚。可手术前一周,他临阵退缩。他说家里会问,说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些亲戚和同事的目光。我不知道那并非恶意,可还是难掩心里的裂缝。他没有来,甚至早早就把我的决定告诉了父母。我不知道那一刻我更愤怒,还是更寂寞。我没和他争吵,也没有删除他,只是把我们之间的那扇门关上,轻轻地,锁住了曾经的信任。
反倒是我那两个妹妹,始终是我放不下的人。
大妹比我小六岁,外表是个乖乖女,不吵不闹,成绩也算过得去,但我知道她的眼神里藏着反骨。她的沉默不是顺从,而是深埋着的抗议。她从没说过我“是直女”,那是我朋友的话,可她却很早就知道并接受我现在的样子。她叫我“老姐”,叫得那么自然,仿佛我本来就是她的姐姐一样。有时候我看着她,就像在看另一个时代的自己——那个早早发现世界不对劲,却还没想好要不要反抗的小孩。
小妹就不一样了,活泼得像一只小炮仗,说话大声,做事莽撞,是那种你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她调皮捣蛋的小孩。很久以前,有次她从楼上滚下来摔了一跤,哭着找的不是她妈,而是我。我抱着她的时候,她那只沾着灰的手还在我肩膀上胡乱蹭着,那种依赖,真实得让我发慌。
我从来没有穿女装回过娘家。我不敢,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想回去。但这些孩子,是我在破碎的血缘里,唯一愿意守护的人。我想过要带她们“逃离”,我希望,如果我能活得像一个自由的人,她们或许也就不会那么早,被迫长成讨喜的大人。
三、
那天是个闷热的早晨,天才亮我就出门,去了她最爱的那家蛋糕店。她说过一句“很久没吃到了”,我就记住了,像小孩藏着颗糖,想着哪天能拿出来逗她笑。
排队、买下、放副驾,我怕晃坏,开了大冷气,一路开得比平时慢,只怕时间提前到了她面前。到她楼下,我发消息让她下来。
她拉开车门的瞬间,我笑着把蛋糕递给她,说:“有你爱吃的。”
她看了一眼,又看我一眼,笑着说:“你也太好了吧。”
我没接话,只盯着她的侧脸发愣。那一刻,车里是凉的,我心却烫得像灼了火。其实我不是只想给她买好吃的。我是想给她很多个,很多个我在楼下的日子。
元旦前一天,多伦多灰得像一口冷水锅。
那天之前,我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太多。不是告白,只是情绪太满,溢出来了。我很快意识到不该,说完几分钟就开始后悔。我试着补救,发消息过去:“能不能当作没发生过?我们就当……就当什么都没说。”
她的回复只一句:“不可以。”
语气不重,但比“再见”还更像告别。像医生揭下纱布,说“没救了”。
那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我后来还是厚着脸皮,在新年的凌晨发了一句:“新年快乐。”
没有回应。
第二天醒来,她已经把我删了。不是拉黑,不是大吵一架,只是悄悄从我的世界退出,仿佛我们从未认识过。我盯着那张熟悉的头像好久,页面上的“添加朋友”三个字格外冰凉。
那几天,我是哭了的。不是那种嚎啕大哭,是躺着的时候眼泪自动流下来,像漏水的水龙头,关不住。想到她那句“不可以”,我连自责都变得小心翼翼——怕再想一遍,都算打扰她。
很多年后我可能还会记得那一天,天特别冷,手机屏幕特别亮。而她,已经彻底消失在我的通讯录里,连聊天记录都不再能翻开。
尾声
我的前半生,就像一次绕远的回家路。一路上有风,有火,有水,也有冰。有人走近,也有人转身。直到现在,我依旧不确定终点在哪,但我知道,我想在前方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家,不大,也不吵,但能让人停下来喝杯热水,歇一歇脚。
广州和多伦多的车水马龙,有时候会让我想起父亲那辆沃尔沃S60,穿梭在广园快速路上,像他曾来接我放学那样沉稳而安静。而如今,我开着自己的凯美瑞,在401的长路上驶过无数黄昏。那一盏盏红绿灯闪过的脸孔,有时像陌生人,也有时,像我曾经熟悉的家。
我知道我已经走得太远,远到回不去那些叫我儿子的日子。但我也知道,我始终是那个在烈火中出生的女孩。我想把名字改回彧鋆,不为别的,只是因为那是父亲最初给我的字,是我和这个世界初次握手时,他放在我掌心的第一个承诺。
愿有一日,我开车回到那个老地方,阳光洒下来,风很轻,父亲还能认出我,叫我一声,女儿。
